范尧臣从前在青州救荒,曾经上过《奏天子论河北流民到京西乞分给田土》的折子,他不但立功、立德,一般也有立言,无论抚民、济民,都自成有章法在。
他高中两榜时年纪已经不小,然则得官短短十余年,未过天命只龄,便入了政事堂,不仅是靠着从前外任累功,那一回主持救灾,功不可没。
自此之后,朝中官员援救灾情,无不参照他从前留下的章法,便是顾延章在赣州兴建流民营,也大有借鉴。
只是顾延章做得更细致,考量得更周到,又将其与修建暗渠合在了一处,再兼抚州、吉州流民数目极大,另有蝗灾,功成之后,还有幕僚许明、胥吏黄老二并宦官许继宗在朝堂之上以图、以实物,以百姓所奉相渲染,是以尤其显功。
季清菱做这一份抄劄抚民之法,虽然框架借的是范尧臣并顾延章从前扶流民,可其中内容,却远不仅于此,另又结合了后世许多能臣之法,再有今日问了那户曹司的老胥吏许多问题,改过之后,尤其与邕州现状贴合。
顾延章昨夜回得匆匆忙忙,是以只扫了一眼,只是季清菱做出来的东西,他不用细看,也知道是好的,此时见对面那人虽说下眼睑带着浅青色,脸也瘦得下巴小小的一个尖,精神却是不错,一双眼睛亮晶晶的,只望着自己笑,手上还举着那一份未曾折缝粘连的文稿,厚厚的一叠,凑在自己面前。
他忍不住也跟着微笑了起来,将那文稿接过,放回桌案上,低头在她额头上用嘴唇轻轻点了一下,复又一路往下,噙着她的双唇,吮吻了一回,柔声道:"我去洗个澡,回来就看,你且去睡,若是我一会见得有什么不懂的地方,只标记了,明日再来问你。"
一面说着,把鼻子贴着季清菱的鼻尖,磨蹭了一下,又同她脸贴着脸亲了好一会。
两人在这一处贴着亲热,自然一个都瞧不见门边还僵立着一个人。
——秋月手中捧着茶,一只脚已经跨在了门槛上,见得这样的场面,手一抖,好险这些年来虽然吃了不少白米饭,却也不是吃白饭的,到底把茶盏给端稳了。
她先以为府中官人要黑脸,是以不敢在厢房里头待着,特躲出去端茶,心中还数着数,想要等家中夫人哄好人之后自己再进去。
因许久没听得不好的声音,倒是里头细细碎碎,两个人在说闲话的样子,她便放了心,正捧着茶进来,本想着睡觉的时辰到了,要去给夫人把笔洗了,谁料得笔没来得及洗,倒是自己把自己眼睛洗了一回,还把一张脸脸也洗红了。
她连忙退得出去,却又不敢走远,只在外间隔墙站着。
里头季清菱全不晓得自家丫头在外头红着脸等,她与顾延章靠着亲热了小一会,浑身懒洋洋的。
她埋头伏案一整日,除却吃饭、洗澡时行了两步路,其余时间都一动不动,原本专心撰文的时候,脑子里头全是邕州的户属、差官、人丁之数,半点不觉得累,此时被顾延章拥在怀里抱着亲,亲着亲着,全身的困意并乏意都泛了上来,自腰间、大腿往下,一阵发麻——却是坐得久了,肉、骨半僵,眼睛也不由自主便半眯了起来,只乖乖仰着头。
顾延章见她这个样子,心中酸酸涩涩的,十分不得劲,便就着姿势,将一手扶着季清菱的腰骨,一手托着她的腿窝,将人小心横抱了起来。
季清菱登时惊了一下,犹有些懵懂地睁开了眼睛,挣扎着要下来自己走。
他将人揽抱得紧了些,柔声道:"你且睡你的,先到床榻上头去帮我暖一回被窝。"
季清菱此时脑子已经转不动了,听得他这样说,先是想着:这话是打哪里来的,如此天气,哪里还要暖什么被窝,况且五哥从未有过怕冷的说法。
这念头只刚在头脑里头转了半圈,她已是迷迷瞪瞪的,把脑袋搭在他肩头,半睡了过去。
顾延章便抱着人到了床边,拢了拢衾被,给她驱了一回蚊子,这才把床帐放下,自己去得隔间洗浴。
秋月在外头站了半日,看是不敢偷看,只好竖着耳朵听,本来还以为要听到什么叫人脸红心跳的话,不想半句没有,一时不晓得是庆幸还是可惜,复又有些心虚,等到听得里头一阵阵的水声,猜得是顾延章在洗浴,便做贼一般垫着脚踩了进去。
她巴着门凑头一看,果然没见着人,先朝床榻处走,一眼就瞧见床帐已是放下了,便伸手半撩起来,弯腰钻了进去,擎着床头矮柜上的烛台去在里头寻蚊虫——一只都没有找到,又要去给夫人掖被子——薄被也盖得好好的,连头上的绳缎都已经松开,只见得一头青丝规规矩矩地搭在枕头上。
秋月站了发了片刻呆,好半晌才肯承认自己的活全被抢光了,只好一面在心中啐府上这一位官人好不地道,一面又有些心中帮着高兴,又有些怅然若失。
她出得帐子,去桌案边把笔给洗了,又倒了残水,才出得门去,在外头将两处门都反掩了。
季清菱自是不晓得自家睡下之后,身边丫头心里各色念头这样足,她睡得极香,一夜连梦都不曾做一个,次日醒来,身边果然又是空空如也,只桌案上摆着几张纸页,上头密密麻麻,是顾延章一手漂亮的馆阁体,明列了许多东西,都是对着自家那一份抄劄章程上头问的,条条项项都在点子上。
她只凭空想,又同人问,不管看过多少书,又有多少齐全章法能供参考,可没有做过,没有经历过,到底还是不一样,只能是按着自己的逻辑与理解去整理,此时得了顾延章勾了许多要紧处出来,顿时如获至宝,候得那下头人把那张老接到了,便把东西一一复又细细过了一回,交代松节仔细去问得清楚,回来照着反复改。